往事不可追 (第1/1页)

    第三十五章往事不可追

    他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焚水谷的战事虽胶着，但还算顺利，未有大差池。廷羲君斩妖时未中计，故而不曾身中奇毒，性命垂危。

    自己也好好地守在西极，日复一日地端坐在阵法之中压阵眼，白昼漫长，黄沙一望无际，偶有寥寥妖族触发阵法，一阵亮光后便连尸身都不剩。

    他偶尔会回忆金乌台的日子，接着忍不住思念大陆另一头的师尊。

    终于等到焚水谷战事告捷的那天，自己也按捺不住，呈告阵地长老后，日夜兼程前去寻他隔三岔五就会梦到的人。

    偷偷看一眼就走。不然师尊可能会因他自作主张而不快。

    可师尊还是发现了他，没有责怪，反而叫他留下来赴宴，第二天帮忙清扫余孽，然后一并启程返回仙盟。

    “回去再同你算账，下次不许偷偷跑回来了。”廷羲君语气淡淡，却流露着独一份的些微亲昵。

    此刻他觉得自己是世上最幸运的人，心头的情绪变得柔软酸涩，却隐隐发痛，突突跳着似乎要冒出喉口，几乎令他失态。师尊这样说……想来是不去计较上次因那件事的不欢而散了。

    可一旦生出再亲近师尊一些的念头，胃里便有翻江倒海之势，呼吸不畅，心口针刺般剧痛。他以为是今晚太高兴，空着肚子吃了太多庆功酒，深觉扫兴，暗自懊恼，廷羲君发现后，果然不由分说地令他回去休息。

    他只能悻悻而归，找到师尊所说的竹舍，分明是头一次来，却有种说不出的熟悉感，他没有想太多，一心念着明天的相见，早早上床，和衣而卧。

    不知何时，窗外传来雨声，由模糊逐渐清晰，淅淅沥沥下个没完，间或有一两声雷鸣，让人睡不安稳，梦中时不时感到心惊rou跳。他记得自己一向不怕打雷，好几次外出历练时不得不风餐露宿，野外雨疾雷厉，他倒安之若素，酣然入眠。现下稳居室内，竟被远在天边的雷声扰得眠浅梦多，心烦意乱，霎是奇怪。

    终于从将醒不醒的连环梦里脱身，汗发沾衣，心口和腹部阵阵隐痛，耳边轰隆隆的雷声余波未平，望向窗外，却并未有雨，想来是梦中造物。

    正要起身找点茶水润润嗓子，又乍然见到黑暗中静坐在身旁的人影——正是廷羲君，不知来了多久，不禁使他怀疑自己仍在梦境中。

    师尊半夜来自己卧房做什么？

    “你醒了。”

    廷羲君语气自然，仿佛不打招呼，夜访徒弟住处的人不是他，“身体可有不适？”

    他摇摇头，暗自检验自己的着装，并无不妥，幸好没有衣衫不整冒犯了师尊，不料廷羲君反倒动手捋他的袖管，手指搭在腕上，要探他的脉。

    皮肤相触的刹那，手腕上似乎落了块烧红的炭，从心口到咽喉的刺痛陡然剧烈，宛如锐利的长针钉穿血rou，连腹内都抽痛起来，他连忙抽手掩唇，强忍下喉口的血腥味，一时间天旋地转，眼冒金星，竟与方才梦中的情况一模一样。

    “师尊，我……”

    话一出口，却是哽咽。

    “哪里难受？”廷羲君掩饰着担忧焦心，尽量平和地问他，又将楚苇生渡劫昏厥后以及刚刚醒来时的所有表现仔细复盘了一遍又一遍，见他似乎好转，便扶着他的肩令其躺回去，可手指刚刚碰到肩头，楚苇生又再次出现了痛苦难忍的症状。

    廷羲君只好收手，拇指重重碾过尾指骨节，手背上泛起条条青色血管。他心中有了猜测，但依旧疑惑，一路上是自己亲手把他抱回来的，为何那时楚苇生没有出现这般情状？

    有意转移话题，他将放在一旁的剑匣拿来，轻轻搁在枕边，正是之前遗失在蛇巢中的同悲剑。早在楚苇生上次来到此处竹舍养伤时，他便寻回残剑，与自己的本命剑裁月一同筹备重铸，修补至今，终于完整无缺，锋利如昨。

    楚苇生难以自禁地凝望着身侧的灵剑，脑海中闪回过几个模糊的片段，转瞬即逝，脑海中刀绞般疼痛起来，可他隐约知道这些片段是很重要的东西，固执地强迫自己继续回想，因此竟未能察觉到廷羲君的悄然离去。

    到底发生了什么……同悲为何会在师尊那里……

    候在屋外的厍先生见廷羲君出来，布下隔音阵，迎上去询问情况如何。他得知楚苇生非同寻常的表现后，长叹道：“你这弟子个性本就有些执拗，认准的事不会轻易更改，虽然我们趁其渡劫之时，神识不稳，强行造梦盖过了令他痛苦的记忆，帮他过了心魔劫，可他终究会慢慢想起来。”

    “他已勘破魔障，虽在紧要关头借了外力，我方才见他灵台清明，心境澈悟，应当是……放下了。”廷羲君顿了顿，语气罕有地滞涩片刻：“日后想起来……痛苦也好，悔恨也罢，既已过了心魔劫，不会因此横生堕魔之兆，万般情绪自会逐渐淡去。”

    他说完，下定决心似的，又补充道：“若因见了我痛苦至此，我与他，日后不见便是。”

    厍先生听完，没有言语，心中暗道：不见？楚苇生见不到你是真，你却不见得真能狠心不见他，偷偷见，趁其入眠时见，总之不让楚苇生知道就好，暗中照拂，于无声处给予庇佑呵护，对你廷羲君来说绝对不是难事。

    去往谷底清剿妖族的修士即将开拔，他们分心安置楚苇生，其他人就难免吃紧，廷羲君嘱托厍先生继续照看徒弟，急匆匆地回应过今夜不知第几道传讯，转身离去了。

    廷羲君对外一直称楚苇生伤重，根基动摇，需要静养，可真正余毒未解，时时刻刻都要警醒着压制，不敢大量动用灵力的却是他自己。

    不知该作何评价，厍先生干脆不再思虑。他把自己的小帐篷迁来竹舍附近，支起灵火开始煎药，忽然想到一对效用更佳的药物配伍，正要从储物袋摸出专记稀有药性的手札勾画一二，却想到前几日已借给别人，索性找了把小刀，将心得简要刻在身旁的竹墙上。

    正忙活着，竹舍门“吱呀”一声被推开，楚苇生已穿戴整齐，藏青色短打道服，腰间佩着长剑，见到屋外席地而坐的人，熟悉又陌生，不由得愣神片刻，“厍先生”三个字却下意识脱口而出，连自己也陷入迷惑。

    “身上好些了？廷羲君出发去谷底，托我在此照应，你安心等他回来就是。”厍先生抖抖衣摆站起身，“来，伸个手，我帮你瞧瞧。”

    他对楚苇生的情况心中有数，搭脉是故意为之，肢体接触后，楚苇生并未如廷羲君描述那般出现不适，反倒有些焦急地问他：“厍先生，我究竟怎么了？”

    那双黑白分明的眸子写满了低落，语气黯淡：“您若不方便说，就不勉强了。我……自己去问师尊便好。”

    还能怎么样？无非是脑子一热，跟自己师尊搅在一起，今晚冷静了，也后悔了，可心里接受不了当下过于可怕的事实，突然渡劫还差点入魔，我跟你师尊不得已，只能拿相对平和的记忆掩盖往事，不要着急，你总会慢慢想起来的。

    但他不能真的这么说，只是非常客气地笑了笑，模棱两可地回答道：“脉象平稳，灵力中正，也许是思虑过度，药已经快好了，你服上一剂，试试效果。”

    以前没有机会，现在倒是能完完整整看清叫廷羲君cao碎心的徒弟长什么模样——十七八岁筑基，还是少年外貌，身形挺拔修长却不瘦弱，琼面星目，好一个清俊儿郎。

    在外游历那几年，廷羲君遇到的孤苦孩童也不少，偏偏只有这一个入了他的眼，想来是根骨、悟性、心性有过人之处，又有幸得良师真传，如若一门心思走正道，假以时日，必成大器。

    却偏偏惦记上了最不可能和自己修成正果的人。

    暗叹一声，厍先生转身观察火候，决定不再多想。

    有廷羲君这个做师父的cao心就够了，自己把事做好，也能早点抽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