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趋近于爱人 (第1/1页)

    2008年的秋季正午，我第一次看到死去的人。回忆已被抽离了情绪，只剩下冷漠的外壳。我现在回想起来，只记得她一副温柔安详的神态。阳光涂抹在她身上，灿烂得有些耀眼。她和影子躺在一起，蜿蜒的血像阳光一样光亮。

    死亡带走了我的母亲，且显得若无其事。母亲走出了时间，把我和哥哥留在了生处。母亲生前挣扎在嘶叫和哭泣之间，她忍受着父亲施予的剧烈疼痛，面带微笑地抱住幼小的我和哥哥。眼泪从哥哥红润的眼眶流下来，像屋檐寂静的雨水，滴在尚且无知无觉的我的脸上。我是在mama和哥哥臂弯里长大的，他们带有体温的怀抱无数次在黑夜的噩梦里庇护我。直到八岁那年，我失去了母亲。

    母亲走后不久，父亲也两脚踩进死里。一条狭窄的江在夜雾里沿着青灰色路面刷刷而过，父亲蜡一样的脸在月光下朦朦胧胧。他拎着酒瓶嘴泛臭气，迈着零乱的步子摇摇晃晃，一步步走向他的死路。冰冷的江水吞没了他，临死前他看到的是一个半明半暗的身影。

    一股冷风吹进窗子，仿佛穿透了我的身体。我受惊地在黑暗里睁大眼，盯着屋门咯吱咯吱，正好看到晚归的哥哥推门进来。在门口浅青色的灯光里，哥哥的脸像一张没有丝毫皱纹的白纸，两颗乌黑的眼珠点缀其上。直至屋内灯泡啪一声亮起，我才回过神。哥哥低声唤我，声音隐有笑意，“江江，这么晚不睡觉，小心以后长不高变成小土豆。”

    我像颗炮弹一样冲进他怀里，贴着他略有起伏的小腹，吸了吸鼻子。“江江不是小土豆，江江是奥特曼。”我攥着哥哥的白衬衣仰脸看他，“奥特曼长大之后保护哥哥。”

    江沉俯身抱起我，尚且年幼单薄的身体像清瘦的小树，稳稳承托着我。他去厨房热了一杯牛奶，然后递过来，黑眼珠十分清透。“江江乖，喝牛奶。喝完该洗澡睡觉了。”

    我拧眉看着杯中奶白的液体，双手推拒着试图让它远离我，“江江不要喝牛奶！”

    江沉闻言有些苦恼，他抱着我坐到沙发上，有些长的刘海垂到眼睛，看着就扎眼。“江江不喝牛奶，以后就长不高。江江长不高，就没法变成奥特曼保护哥哥。哥哥没有江江保护，以后肯定会被人欺负......”他眼眶红了，“而且江江因为一杯牛奶就大声凶哥哥，江江不爱哥哥了，哥哥好难过......”

    我被一大堆话砸懵了，有些吃惊地看着哥哥微红的眼角。

    “哥哥不要伤心，”我呼呼朝哥哥吹气，温热气流扑在江沉的睫毛上，“江江最听话了。”我爬到抱枕堆里翻出藏起来的一大袋大白兔奶糖，用指甲被啃得光秃秃的手指给哥哥剥糖纸，捏着那颗大白兔就往江沉嘴里塞，“哥哥不哭，哥哥吃糖。”

    江沉眯着眼将软糖含进嘴里，软红的舌微露，嘴角的笑意极其柔顺。

    “江江，”他嗓音清朗微微沙哑，“又偷偷吃糖了。”

    “赶紧喝完牛奶洗澡睡觉，不然打你屁股。”

    我抿嘴不服瞪他，一边喝牛奶一边跺脚，“哥哥过分！哥哥是大坏蛋！”

    直到被抱进浴室我仍然念念不忘方才被夺心爱大白兔奶糖之不可饶恕之仇。我被脱光衣服放在红塑料矮凳子上，双手舀水泼向哥哥，捂嘴窃笑着看他衣服湿透的模样幸灾乐祸。

    江沉轻扫我一眼，白衬衣被水打湿了黏在身上，微微起伏的肌rou透着蓬勃的热意。浴室里水雾蒸腾，他隔着朦胧水意轻飘飘看我一眼，当时尚且懵懂的我只顾玩耍，不知深意。待我明白过来，已经晚了。

    我被江沉抓着上下搓洗，像只被揪住后颈炸毛的猫一样在他手里挣扎。他为人细致，且有洁癖，把我全身上下每一个角落都清洁过，然后才有空顾及自身。我香喷喷地爬上床，等同样香喷喷发梢还带着水汽的他，将我像玩偶一样抱进怀里。我幼嫩的手指触摸他眼下青黑，已经很晚了。他略带倦意的眼睛半睁半闭，在我额头印下一吻后，陷在柔软被子里睡着了。

    他今天回来晚了。自母亲逝去后，我极为恐惧黑夜。哥哥接我放学回家后就出门了。方才我不得不在黑暗的房子里躲避可能到来的衣架、拖鞋或者酒瓶。今晚父亲没有回来，我和哥哥很幸运，身上不必再增加新的伤痕。

    直至一个星期后，父亲久未归家，我才意识到父亲的离去。

    在一个绵绵阴雨之晨，我穿着校服和哥哥走在湿漉漉的街道上。漆黑伞面在阴沉的天空下舒展开来，一点点缓慢地在这条贯穿整座小城的窄江边挪动。一只鸟从粼粼江面的远处飞来，我听到了空洞的鸟鸣。到达目的地，我看到了纷杂的人群乱哄哄地挤在亮黄的警戒线外，荧光像阳光一样光亮。父亲的尸首浮出江面，被打捞上岸，黑绿黄紫肿胀得看不出本来面目。

    哥哥嘱咐我留在人群外，自己挤进人群走到警察面前。我看着他被人流淹没，感觉骨头好像被阴雨天闷得长出霉来。一股难言的被留在原地的悲哀漫上心头，我撑着哥哥留下的大伞，蹲在原地用手指在地面画圈圈，眼睛随着路过的蚂蚁转动。直到蚂蚁被一滴一滴比雨水要小的水珠淹死，我才恍惚擦脸。

    那天之后，我和哥哥成为孤儿，但这不会比失去母亲更让人难过。我们身上的伤渐好，除了难愈的瘢痕。在我初中毕业之后，哥哥为了给我更宽裕的生活，失去了读书的机会。他四处找活路，回来得越来越晚。寂静在暗处无限扩张，我独自度过每个难熬的黑夜。我清晰地听到屋檐雨一样的滴滴答答，破旧墙角逐渐长满绿色的青苔，金色阳光化成无数小水珠在窗玻璃上闪烁。我在偷偷生长的寂静里来到了青春期。

    一只青春鸟，跌跌撞撞地扑入我的梦里。来自生理的最初欲念，使我疲惫不堪。每个失控的夜里，都是哥哥玉石般黑亮的眼睛，轻飘飘瞥过来的眼神。梦里的哥哥，仿佛不堪痛苦的折辱。他肌肤有一种温馨的暖色，透出丝绸的气息。我一面哭，一面抖动，高高翘起的生殖器，泻出一股白精。我沉浸在一种糟透了的泥泞中，直至听见哥哥隐隐约约的脚步声，才慌忙将湿内裤藏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