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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梦里身 (第2/4页)

差很自来熟地把勾践接去同吃同住。小孩子有大孩子带着一起玩,少年们跟着大人去做正事,所有人各居其位,各自守各自的本分。

    一切如天理循常。

    而今这里依然是三个人,身份却变成了国君、宾客和奴隶,再论什么兄弟都显得不合时宜,更接近于嗤笑或讽刺。吴王夫差眉眼间的笑意霎时间冷得彻底,抬腿将越王勾践踹倒在地:“酒里加了什么?反了你了?!”

    酒壶比人滚出更远,深色酒渍在地毯上扩散出不规则的图案,馥郁香气张牙舞爪地扑上来,甜腻缠人。勾践勉强爬起来,立刻又被踹倒:“臣岂敢——唔!”

    吴王脸颊上晕开不正常的红,而暴怒攀升得比情潮更快;他反手抽出腰上佩剑,雪白的光乍起乍落——

    赤红的血滴顺着剑刃一颗颗滑下去,如同散落一地的珊瑚珠。

    吴王一怔,急道:“松手,我没想伤你……”

    越大夫赤手握着剑刃,手掌收得更紧,血滴便连成血流;越王跪地待罪,一动不动,一言不发。对峙是沉默的,吴王的脸颊红得越发危险,越大夫的面色也同时愈来愈苍白;帘后的乐师没有收到停止的命令,不得不将琴曲继续下去,然而弦音已然颤抖;华庭之上,血的腥甜渐渐盖过了酒的醺香。

    廊外的天光彻底暗了。雨还在下。

    吴王夫差轻抖手腕,把剑扔了出去。是他先认输了,这个事实让他很不愉快。愈加明亮的烛火也照不透他阴晴不定的脸色,帘幕下或回廊中有不计其数的杀人者正在等待他一声令下——他有权做任何事情,对他的宾客,和他的奴隶。

    都是一样。

    三年之前,垂死的吴王阖闾斜靠在这座宫殿的榻上,为自己选定的继承者设下空前的华宴。太子夫差已经嗅到空气中无所不在的铜锈味,清楚那便是死亡的气息。羊羔被捆在庭院里,不安地咩咩叫唤,秋猎中收获的幼熊则被锁在笼子里,爪子拍打铁网隆隆作响厨师就在廊下割rou,鼎中炭火燎烧rou块,油花滋滋,仆役迅疾而无声地在几案间穿行。但两位主人都无心或无力享用美餐,吴王阖闾低低咳喘几声,缓慢地发问:“夫差,你看见了什么?”

    “食物,和为我们奉上食物的人。”太子夫差轻声说。

    但这并不是一节教育未来的王爱惜民力的课。阖闾以他自己的身体不能承受的力道大笑起来,笑声很快就被撕心裂肺的咳嗽所吞没;夫差急忙起身想去看顾父亲,却被一个手势制止。

    “我看到家畜。”阖闾温和地说,“我们畜养牛羊,让它们吃草,把它们养大,然后吃掉;熊呢,是山珍,我们让它吃牛羊rou,长得肥肥的,然后吃掉。怎么养它,都是家畜。”

    太子夫差双手按着膝盖,这是最恭敬的坐姿,他听着,渐渐地悚然起来。言不必尽,他明白父王要说的话了。

    因实制宜,分而治之,此所谓“人牧”。

    “站起来吧,往东南看。”阖闾说,“那是会稽山……上古的君王在那里会盟天下诸侯,数清楚哪些人要跟他走,从此那个地方就叫会稽,其实就是’清点数额’的意思。养鸡的数清楚自己的鸡舍,牧羊的数清楚自己的羊圈,天底下无非就这么点事。”

    天底下无非是吃草的兽,吃兽的兽;吃兽的人,吃人的人。一层一层堆叠成白骨的长阶,长阶顶端就是天下的王,低头看着自己的家畜,随时挑一匹宰了吃掉——从最近的吃起。王也是人,也是兽,当然也可以被吃掉,所以王要提防那些胆敢接近自己的家畜。既然都是家畜,暂时的优待不代表任何东西。

    但他把剑都扔掉了,再叫人来杀人有什么意思?

    “退下。”他说。

    他忽然怒喝:“都滚吧!”

    暮雨——如今是夜雨——潇潇;各处响起的衣料摩擦声也潇潇,乐师如蒙大赦,抱起琴就跑了。诸稽郢,越国的大夫,越国的将军,越国的王兄和公子,曾经陪着他在射场或山林折断过无数支箭的人,跪而前趋,烛光将这双淡灰色的眼睛照得尤其温柔,叫人流泪,叫人痛恨;他用没有流血的那只手,轻轻牵住他的衣角。

    “大王,”他平和、坦然地说,“真相如何,大王随时都能明鉴。只是此刻,让我二人将功折罪吧。”

    “你?”夫差挑起浓黑的眉,终于露出了一点意料之外的惊愕。如果只是勾践那倒没什么,反正也已经睡过不知道多少次了;但诸稽郢……

    诸稽郢有性欲?夫差诧异地想。

    一个过于温柔亲切的年轻长辈,就像摆在床头随时可以拥抱的布偶,总叫人觉得他永远只有温暖宜人的一面。而情欲往往是带着毁灭性的,将性器刺入对方身体,其实与刀剑相向又有多大区别?和宿敌上床固然是冒天下之大不韪,但和长辈上床细想起来却远比前者更加诡异——爱与恨的距离,总不会比爱和喜爱更远。

    森严的气氛变得奇怪起来,反而让人能喘一口气。勾践膝行上前,用牙齿从自己的衣摆上撕下细长的布条,为诸稽郢缠好那道横穿整个掌心的伤口。他的面容一如既往地平静,好像自己没有横遭奇耻大辱,没有在某一瞬间极度地接近死亡,更没有听见兄长那惊世骇俗的提议。他太不像三人中的最年幼者了,不像个刚刚年满二十的越王,或者朝不保夕的奴隶;更确切地说,其实也不像个活在尘世中的凡人。

    刺他一刀,会流血吗?

    剜出心来,是鲜红温热的吗?

    夫差两手空空,忽然有瞬间的眩晕。咽进肚里的那杯酒仿佛一团火,要把四肢百骸都烧个干净——或者其实是四肢百骸渴望被烧成飞灰,谁知道呢。

    “好啊。”他说着,尾音轻佻地上扬,“我反正是,无所谓的。”

    此刻华庭寂寥无人,露天的中厅吹来潮湿的风,最初那细密轻柔的沙沙雨声不知何时已经变为颗粒分明的鼓点,大片大片紧锣密鼓地砸下来。这样的雨夜是不会有星星和月亮的,厚重的积雨云堆满夜空,是比黑暗更深的黑暗。吴王的宴殿灯火通明,成为漂浮在黑暗中的孤岛。

    孤岛中心,他款款摊开双臂。

    墨绿大氅以孔雀羽织成,毫端流淌着颤颤的光,从领口到腰间一共五条系带,每个绳结都由宫女妙手精心打好。勾践保持着半跪的姿势,从下往上一颗一颗解开;诸稽郢则站起身,声音和动作都很轻柔:“大王的明珠冠……请容臣为您除去。”

    孔雀氅落地。

    里边是极利落的猎装,窄袖窄衣,腰间用水犀革带扣住——先前那柄剑就是挂在这里的,此时只剩一小串样式简单的玉佩;再往下,裤腿收进长靴里,勾勒出小腿修长优美的线条。夫差低头瞧着身前那忽然停住了动作的奴隶,懒洋洋地问:“怎么?等着孤来伺候你?”

    这时候他的发髻已经被解开了,黑发散在肩头,发尾没了束缚,不服管教地到处乱翘,像一只刚在睡梦里打过三圈群架的猫——或者黑豹。勾践跪在他脚下,以最卑贱恭顺的姿态,回应主宰者的质问:“大王恕罪,臣只是……一时晃神。”

    水犀带的铜扣被解开时发出清脆的“咔哒”轻响,连在腰带上的玉佩摇摇晃晃,坠在底部的一颗尖牙泛着温润的光,显然是已经不知被摩挲过多少次的旧物。如果勾践此时还是有资格佩戴饰品的身份,其实他的腰佩上也该有一颗这样的尖牙,陈旧的,狼的犬齿。

    物依旧,人依旧……变的是什么呢?

    他还要接着为吴王更衣,但吴王反手扣住他的手腕,力道重得像要干脆把那截骨骼捏得粉碎,而后将他撂倒在地,居高临下的目光比夜雨更冷:“你,脱给孤看!”

    勾践静了一下,跪坐起来,扯散腰间布带的结。

    奴隶的衣装简单粗陋,外衣里面便是亵衣,其实也都是无纹无饰的微黄本色,只有粗麻布与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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